东港市肢残人赵永哲发表于2002年5月8日《丹东日报》作品
- 发布时间:2007-07-11
残疾的形象
残疾的异样常给人以触目惊心的视觉震撼。有时,如同巨石坠进水面,会泛起众多莫名惊诧的目光。
我也无法接受过自己的形象。因为我失去了双臂。
小时,我在人群中追着足球疯跑,每天,用心照不宣的省略跳“握握手,再见”的集体舞,用优美的想象去描绘课间操的整齐,在无法省略、想象时我就把接力棒插到裤带上去争先恐后。有一年,学校组织学年足球比赛,有传言:如果,我要上场比赛,他们班就将弃权。刚上高中,新同学一起玩球,我踢进了一个漂亮的入球,在听到四周欢呼的同时,我听到背后有个声音:他踢进去也不算。尤其当第一次在电视镜头中看到自己时,我无比羞愧得发现:那个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形象,怎么竟像一个正努力往岸上跋涉的鸭子!
炎热的夏季里,我坚持穿着长袖衣服,无论走到哪儿,都像夹着尾巴一样小心翼翼地去掩藏衣袖。这大概也是我厌恶刮风的一个不可示人的原因。听到与手臂有关的词语,我会“做贼心虚”地想那是不是在针对我,对于有手臂参与的动作,我总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远远地走开,不得不尴尬面对地是许多人聚在一起“谁同意、请举手”。在与众不同的自我形象后面,我时刻用恐惧去剥夺着内心中那些此起彼伏的成长。在内心中因残疾而不被人需要的孤独如影相随的追逐下,我自以为是地走上了一条自欺欺人和自我放逐的旅程。在经年累月地逃避中,建构起摩天的高墙壁垒,我蜷伏在里面偷窥着外面的世界,在满足自卑需要的同时,也不可例外地造就无法测量的冷漠和隔阂。
岁月总是在不经意间刻下沧桑,残疾的阴影也似那些失去控制的外来植物一样在内心中恣意生长,景象远比残疾的形象来得可怕。
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尔说:谁会由于自己只有一张嘴而觉得自己不幸呢?谁又会由于自己只有一只眼睛而不觉得自己不幸呢?幸与不幸,一念之间。把那人生中无数的不幸细细掰来,无非两个字:失去。一杯水,有的人看到的是水,有的人看到是那永不满足的空间。有因失去而得到的,有因得到而失去的,失去无时无刻不在我们身边围绕,可怕地是怨天尤人或自我娇纵会让因失去而失去的东西变得更加无法计数。古罗马的哲人奥勒留在其《沉思录》中曾说:一个人不可能丧失去——他自己所没有的事物。已失去的东西大概不会再失去了。残疾,本如美丑,只是一种形象,一种因失去而被过分表达了的形象,它不仅与内心无涉,更不是过错,何必畏葸与汗颜?现实,更是无论怎样修补,它也不会泯灭过往的破碎,何必希冀完美而掩饰曾经,让残缺的裂纹更加无端地深入内心?
一念之间,内心积蓄了十几年的丘丘壑壑,刹那间轰然倒塌夷为了平地。有风的日子,我任衣袖去随风起舞;夏季里,我着一袭短衫招摇于市;我走进陌生而新奇的公共浴池,检验我残损的躯体能承受多少四面八方垂询的目光;让我最欣喜地是不用再找人陪我上街了,我用脚开启店门,一脸坦然的让店主掏钱,让他把东西塞进我的衣兜……
从前,曾有一位不太熟的朋友突然问我:有女朋友吗?他的突兀虽让我有些脸红,但我还是老实地回答:没有。没想到,他竟惊讶地连说:不可能!不可能!有那么多人敬佩你、崇拜你……为什么在许多人的意识中,只有崇拜的冲动和虚幻才能跨越残疾的形象障碍,只有超常的情感才能救赎残疾的异常,并理所当然得认为这是残疾爱情的唯一归途?
我经常遭遇类似的问题:没有手,你怎么写字?自己咋吃饭?还使筷子?!脚能拿到桌子上?有人细心地问到我的眼镜是怎么戴上、怎么摘下的。有时,不同类型的残疾人也会有这样简单的隔膜。
残疾的形象有时貌似天堑般的崇山峻岭,有时又仿佛是通往比邻的乡间小路。一个人不可能走遍世上所有的路,谁也不可能经历这世上所有人的体验。虽然渴望灯火地总是夜行的旅人,渴望理解地也往往是那些缺乏关注的弱势群体,但他们却常常出于自尊更多地是自卑的理由而将自己掩藏或者干脆逃之夭夭!深邃的幽谷,没有呼喊的语言,又怎能期待绵延的回声?广阔的池水,失去表达的冲动,又怎能渴望内心的交流?
我的几位好友曾坦言:第一次看到你时,我们的确很紧张,不知道该怎样与你相处!但不知不觉间就不再把你当作残疾人……那个说我球踢进去也不算的同学,在后来的相处中也成为了我的密友,三年里给予了我很多帮助,在高考后没有学校接受我时,他陪我留下了难过地泪水。我与妻子的结合虽然经历了许多磨难,但让我们最终走在一起的是共同经历的日子中情感的交融。崇拜并不等于爱情,虽然它有产生爱情的基础,但是再肥沃的土地也不能自己生长出参天大树。
人际间的距离也许永远无法丈量,但现实中阻隔我们的往往只是一些外在的差异,如金钱、地位、性别、年龄,还有残疾等。只要我们能敞开心灵,让阳光和爱在胸中流溢,沟通和理解也许就如“这世上的路”,具有着无限的想象和可能,即使天堑也可作坦途来走的。
我想,人生大概不独残疾若此吧。